不为衣裳奴

1
　　有一幅画面，这两年一直在重复：一个小女人眉头紧皱，对着一床摊开的衣裳抱怨，怎么就没有一件可穿？
　　这个常常对着一堆衣裳皱眉头的小女人，是我，大概也是任何一个年轻或不年轻的女人，就如一句众所周知的话：女人永远缺一件衣裳。
　　我是女人，当然也永远缺一件衣裳，并且缺的是最重要的，是每次出门时，想找找不到的那件。就算前一天刚刚买回新衣，在商场试穿的时候，觉得镜子里的小女人风情万种，可过了一天后，那件衣裳，也会成了一般。颜色、款式，甚至肥瘦，哪儿哪儿的都不合适，而且当时只是头脑发热，买回来，根本没有裤子和鞋子可配……
　　这样的烦恼，千篇一律，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，却始终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。因为感慨太多，那天，旁边的男同事冷不丁说，你们女人，都是衣裳的奴隶。
　　愣怔片刻，却无话可驳。
　　
2
　　年少的时候，对穿衣始终概念混沌，小学到中学，常年穿颜色暗淡、款式落后的校服，还能记得中学制服的样子，肥大的衣裤，藏蓝色，裤缝沿了一道红边，把十四五岁的花样年纪掩盖得无比暗淡。被掩藏其中却也不觉，每个周一，穿上就走，从无抱怨。
　　改变似乎是瞬间的事，高考过后，睡足了的7月天，热浪退却的黄昏，穿着高中的夏季制服，洗褪色的天蓝短袖衬衣和蓝裙子在街中溜达。懒散地走着，不知怎么就转到了一条女人街，已是华灯初上时分，满街出售女人服饰的小店，特色的装修，古典和现代，时尚和简约，皆在街灯下花团锦簇地盛开，令我愕然。
　　忽然就觉得迷失了来路，茫然走过某面橱窗，下意识朝里面看去，一片绚烂的花红柳绿，而玻璃映照出的自己，是那样一团小小的寂寞的蓝。18岁的女孩，清汤挂面的长发，齐刘海，面孔有点婴儿肥，身上披挂的，算得上女子的衣裳吗？那样暗淡，似乎不曾盛开就将凋零。
　　那一刻，一个女人对衣裳的盼望、渴望、欲望，在懵懂了18年后，彻底苏醒。呆了片刻，我几乎是夺路而逃，一路不敢停留，觉得满街的艳丽都是嘲笑的眼光。奔跑着回到家中，一直跑到自己的小屋，关上房门，掩着怦怦乱跳的心，拉开那个从母亲的卧室淘汰下来的笨拙的衣柜。那些穿了多年的毛衣、牛仔裤、学生制服，带着陈年往事的颜色，寂寞地呈现在眼前，看着看着，我忽然就哭了起来，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和抱怨，是它们，淹没了我最好的年华，那样的年华里，我灰头土脸，从不曾怒放。
　　第二天，因为拒绝再披挂它们，我不肯起床，直到母亲许诺，带我出去挑两套新衣。
　　跟着母亲出去，第一次以强硬的态度，要母亲为一条翠绿的连衣裙，一件桃红色背心和相配的窄腿的黑色七分裤付了账。
　　那个夏天，我在翠绿和桃红的交替中艳丽起来，买了细跟的鞋，并不是很高，走路的时候，却也要轻巧地踮着脚尖，艳丽如蝶，轻盈如蝶。整个人都变了，还有所有的心情和对生活的愿望。18岁之前，我只想以后读所好大学，有份好工作。18岁之后，在这些内容中，我重重地加上了新的愿望：从此后，要做个美丽的女人，要衣袂飘飘，要花红柳绿。

3
　　带着这样的醒悟走进大学，虽然依旧过着“寄生虫”的日子，但总算有了自己支配的空间。每月生活费是固定的，除去吃饭，会余下一些，攒上三两个月，便可以去学校附近的一个小服装市场美美地逛上一次。那个市场，是我们学校女生的大衣橱，虽然出售的服装质地一般，但款式和价格绝对充满诱惑。那时觉得，衣裳只要新潮时尚就够了，视觉上的冲击力胜过一切。
　　为了满足对新衣裳的需求，大二的时候，我开始边读书边打工，周末去商场做促销，赚到的银子，换来流行的新衣……
　　宿舍小小的柜子已经填不下购置的衣裳，但那时对衣裳的爱过于泛滥，还不懂得厌倦，买回的新衣，总要一次穿过瘾，才舍得换下来，宝贝一样收藏着，下次穿，一样欣喜。一日日，它们将我的心情装扮得美不胜收。
　　那是和衣裳最为相亲相爱的一段光阴，我和我的衣裳们，相互陪伴、相互欣赏、相互取悦和依赖，从不彼此挑剔，那种爱，简单而真实。直到后来，我明白了原来那样的简单，其实是一种浅薄，这种醒悟，却有着让我难忘的尴尬因由。
　　
4
　　大学毕业后一次以为十拿九稳的应聘，笔试已经过关，成绩排在最前面，面试时，穿了套自以为得体的套装，小西服领的上衣，窄口的裙，鞋是仿皮的，很新。
　　因为有份自信，所以对答从容，看上去高雅沉稳的面试官一直含笑点头，直到最后，她依旧是面带笑意，轻声反问我，如果你进入公司，以后可能会经常和一些重要的客户接触，事实上，你也明白这份工作的性质，为何不让自己的穿着更得体一些？见我愣神，她善意提醒，可以不用穿很贵的衣裳，但也要留意一下做工，而一双纯正的皮鞋，其实多花不了多少钱，却能显出你对工作的重视。
　　脸突然涨红，她的眼睛真是“刁毒”，那套衣裳，是我在一家临街小店淘来的，不过百元，款式很好，面料和做工确实粗糙了。鞋子也是，当时还为此得意，以为自己条件够好，这样的衣裳，完全上得了台面，却一个回合不过，便尴尬收场。
　　那晚，并不为失之交臂的机会惋惜，只是懊悔对服饰认知的浅薄。工作的事暂且一放，买了各种服饰的书籍来恶补，并虚心讨教，观念飞快地更新，知道了对于衣裳来说，色彩和款式固然重要，品牌和质地才是关键。服装，要的也是气质。
　　第一次走进了曾经嫌弃大而繁杂的商场，也进入了衣裳的另一个世界。它们有着不同的名字和风格，气质高雅，价格昂贵。可是毫不夸张，它们中任何一套，都让我愿意拿了曾经的所有藏品来交换。
　　我再次像个懵懂的孩子，在衣裳的森林中迷失了方向，这次，依旧是心甘情愿地迷失。　　
　　多年的压岁钱换来一套著名品牌的宝蓝套装，那是我一直没有舍得动用的积蓄，一次花掉，竟然毫不心疼。之后的面试，我穿着它所向披靡。
　　从那刻起，如同事所说，我才开始真正沦为了衣裳的奴隶。我对服饰的研究越来越深刻，随之愿望越来越高。工作后，收入渐高，买的衣裳越来越贵，却不知为何，也越来越难以满足。或者说，那种满足变得非常短暂，几天，甚至几分钟就会过去，我有了一件，渴望另一件，得到另一件，却觉得依然不够完美。
　　我开始真正地挑剔起来，或者，我和衣裳，我们相互挑剔起来。我再也找不到大学时穿廉价衣的喜悦。即使有也稍纵即逝。我的眼界变高，衣裳的世界便开始变小，为此，我不快乐。
　　
5

　　天冷的时候，过季的衣裳打了包放起，新的衣裳上了身，不过几天，又觉得没有新意。周末，拉着母亲去商场，不顾她的一路埋怨，好在，现在的收入，供得起我的花销。
　　转了一圈，却没有看到中意的，已经不是刘姥姥初进大观园，最好的服装商场，每个月我也会来逛上三两遍。是熟客，渐渐失去感觉。
　　母亲终于不耐烦，你到底想买什么，这么多，都入不了你的眼？
　　我思忖片刻，其实入冬以来，一直想找一件轻薄的棉布方格的袄子，颜色适中，有小小收腰，又不是中规中矩的呆板……这个冬天，格子依旧大行其道，只是成品我都不喜欢……我絮叨着，怨怨的口气。
　　母亲驻足，你说的衣裳，家里有一件。
　　我诧异不已，家中？如何会？
　　她不答话，扯了我离开商场的琳琅满目。回到家中，我等候着，她进卧室翻箱倒柜，时间不长，掂了一件衣服出来，那种黑红相间的简单方格，有一点点怀旧的味道，中间有小收腰，很古典的盘扣，后面却又缀着一个小小的帽头，古典中带几分活泼——是我这些天做梦都在找的那件衣。
　　一把抢过来，问，妈，哪来的？
　　我以前的，有20年了。口吻的平淡，带点不屑。
　　我睁大眼睛，20年前，这样的衣也流行？
　　怎么不会？！母亲的口吻不屑加重，我看了，就你天天喊着流行的衣服，哪件的样子，以前我都见过，换换面料罢了。流行，说白了，不就是今年走了明年回来，就你们这帮年轻人，被骗得那么兴高采烈……母亲一扭身，回了卧室。我捧着那件梦中衣裳，愣怔不已，而她再出来，捧出一堆陈年的衣，缀着毛边的长大衣，阔脚的裤，棉布修身小领西装，都是我近两年追逐的时尚……
　　我终于再一次迷失，在衣裳的真相里。原来走了那么久，不过是走在一次次的轮回里。
　　很久，没有再添衣，为衣凌乱的心，终于蹦跳着安静下来。
　　一个阳光暖煦的周末，把所有过去打包收藏的衣裳一件件找出，重新搭配，悬挂起来，在清醒的心境里，得到一份份新颖的喜悦。母亲过去的衣，也抱来，对照流行趋势，真的翻出了那么一两件。而此季流行的短靴，我在三年前就有一双，从未上脚。
　　是晚，便穿了母亲的旧衣和我的旧靴赴朋友的生日宴会，在座的女子，竟无一例外绕到身边探问，这件衣裳什么牌子？哪里买的？
　　我不答，带着一个局外人清醒后的欣然笑意。知道这一次，自己终于走到了局外，终于懂得如何支配这些身外的物，此后，不会再为衣裳奴。而那一次次的迷失和醒悟，也正是一个女子成长的真实写照吧。